姚中华
在车来人往现代化气息扑面而来的街市,寻找一处已消失百年之久的古代书院,似乎是一厢情愿的臆想,我却坚信它的存在。在某个角落,纵然岁月的风尘掩盖了它的踪迹,我依然能寻觅到蛛丝马迹;抑或它就立在时光深处,静静等待探寻者的到来。
一
立于濉溪老城街头,眼前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似乎正在给这座老城重新定义。楼宇间拐角处,偶尔能看到一些低矮陈旧的黑瓦老房,像一个落伍于时代的老者,默默隐遁在一隅。
路旁的榆树斑驳的树皮粗糙得像裹着一块抹布,伸展向天空的枝丫却绿叶葱茏。阳光在路面撒下斑斑点点,像闪光的鱼鳞。穿行其间,空气中飘荡着树叶的清新味儿,是古城春天的味道。
老城正在进行脱胎换骨式的改造。很难想象,一个世纪前,眼前该是一幅怎样的景象。这里曾被称作濉溪口,老一辈人口中,依然不时能听到这样的称呼。
在淮北,“口”是一个特殊的地名称谓,是河流在大地上留下的特殊人文印记。汩汩河水从大地上流过,河道汇合、分叉之处,常常是水路的枢纽,南来北往的商贾当作栖脚之地,集镇应运而生。此中情形,如同南方密林间的寨子,北方山川中的关隘。距此不远的柳江口、瓦子口、三堤口,也曾是淮北平原上傍河而建的具有一定规模的古老集镇。
濉溪口位于古濉河和与溪水交汇处。古濉河上接河南古老的鸿沟,下通淮河,流经淮北平原,既是黄淮流域重要的行洪河,也是一条水运通道。古老的河流在这不经意间打个漩涡,形成一个内陆河流上的集贸口岸,孕育出濉溪口最初的雏形。一百多年前,濉溪口已是淮北平原上一个重要的人口与物资集散中心。
濉溪口是大平原上自发形成的集镇,俗称草市,管辖权属于相距七十余里之外的宿州府,这区区几十里,在古代交通闭塞的淮北大地,曾经是一个令官府鞭长莫及、十分头痛的距离。一处草市集镇的光阴深处居然坐落一处书院,很长一段时间,像一个绕不开的谜团,盘踞在我的心中,坚定我去探秘的决心。在岁月尚未彻底抹平的古镇褶皱里,能否找到残垣断壁的遗存,或是一点蛛丝马迹?
二
濉溪老城其实是今天淮北市的前身。
沿着那些还没有拆迁的狭窄巷弄,脚踩在光滑圆溜的石板路面上,看着斑驳的墙壁和长着蒿草的旧瓦房,深呼吸,似乎能嗅到远去时光游丝般的气息。
这里是春秋诸侯宋鲁卫陈的渠沟会盟之地,是秦相蹇叔的故乡,汉代桓谭、竹林七贤嵇康曾在这片土地上留下或深或浅的足迹。丰厚的文化底蕴让它成为淮河流域古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从宋代开始,黄河泛滥,水患不断,原本鸡犬相闻的千里沃野变成浊浪滔滔的黄泛区,灿烂的地域文化遭遇了断崖式的撕裂。如今,在淮北平原,处处麦浪滚滚,绿树成阴,却很难寻到百年以上古村落。
光绪十五年(年)宿州知州何庆钊所修的《宿州志》记载:“道光二十七年(年),凤颍同知赖以平创设古濉书院,咸丰五年(年)毁于兵火。昭文言南金于同治间履凤颍同知任,复振兴之。”寥寥数言,可能是有关古濉书院唯一一段官方记录。
作为我国古代特殊的文化教育场所,书院始于隋唐,兴于明清,最初的功能是藏书、校书之地,后来逐步演变为学者讲学论道、学子求学读书之所。清朝嘉庆、乾隆时期,出于培养人才的需要,书院备受重视,各地书院如雨后春笋,但大多落户于州郡府衙所在地,或是文脉幽深的风雅之地。濉溪口,一个连县衙建制都不是的集镇,如何建起一座书院?
翻开《宿州志》,有一段濉溪口当年市井情况的记录和描绘:“州西北,去城七十里,商贩鳞集,地狭人稠,奸宄易匿。雍正八年,详请州同移驻,并颁捕务关防。同治四年(年),知州张云吉准将凤颍同知移驻,以资弹压。”
这一记载不仅道出了凤颍知州将同知以及捕务关防移驻濉溪口的原因——安定社会程序,维护一方平安,也揭示了在此创设古濉书院的初衷——兴办书院,培育人才,教化于民。
古濉书院由两任同知亲自负责筹资兴建。据遗存的古濉书院石碑记载,当年,始建者赖以平到濉溪口赴任不久,多次召集乡绅商讨相关事宜,并亲率人赴附近三十六集筹资六百八十余千钱,作为书院创办经费。书院最初规模为前后三进院,花木葱茏,修篁掩映,幽雅别致。书院的主持者师爷由凤颍知州委派,赖以平又邀请名儒李登峨为首席执教。就读的主要是富家子弟和民间俊才。为保证书院日常开销,州府还划给书院学田三顷四十五亩五分。
嘈杂的集市忽然出现一座书院,这是怎样一幅情景?早晨,书院的师爷和执教逡巡于院内,准备开讲一天的学课。日近晌午,院外市井人声嘈杂,院内却书声琅琅。读书声飘过街坊,引得来来往往的行人驻足观看。天空放晴,一束阳光穿过厚重的云翳,照进书院,照在学童一张张淳朴稚气的脸庞上。
书院的兴办,如同一股新鲜的春风,吹拂在古老的集镇。然而,它并非一帆风顺,先是遭受战火侵袭,毁于一旦;相隔几年后,继任者凤颍同知言南金重建,又受到钱粮不足困扰。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书院靠乡绅捐赠勉强度日。这样艰难困顿的环境下,书院仍然致力于办学,前来入学的农家子弟络绎不绝。据记载,书院前后共培养秀才22人、廪生8人、贡生7人、恩贡1人。
在濉溪口这样一个淮北平原上的偏僻集镇,这些贡生、廪生、秀才推动民情世风的转变。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很多人在这里成家立业,成为教化和影响这块土地上民情世风的生力军。
三
翻阅当地文化研究者朱涤生先生的《古濉书院考》,有这样的记载:古濉书院位于老县城后大街,老公安局附近,坐北朝南,背靠城墙,西面是仲家祠堂,东面则是二府衙门。
老县城后大街,如今改名为沱河路。这里,古老的祠堂和二府衙门以及老公安局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后来开发建设的居民小区。
仲家祠堂又称仲子庙,是孔子得意门生子路的庙宇,由仲子后裔濉溪支脉的后人修建。缭绕的香火,让这块土地飘散出缕缕文化气息。二府衙门是执掌巡检捕盗、兼理地方词讼的同知府衙,是当年凤颍知州为“以资弹压”超标准配备的治安机构。书院位置左文右武,选择这样一个地点,既沾一代贤人的文气,又有武丁庇护,可谓独具匠心。
在沱河路,我从在此居住的一对老夫妇那里得知,正在建设的御溪公馆居民小区,就是北大街老公安局所在地,也就是说,这里就是古濉书院的遗址。他们还告诉我,西边原来还有一座庙(仲子庙),对面是县城关小学。那里正传出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
我在书院遗址伫立良久,恍惚间,那座古朴幽静的书院依然静卧在那里。阳光照在书院里一张张淳朴的脸庞上,瞬间又变换成城关小学教室里一张张红润的脸,朗朗的读书声似乎有古书院传来的微微回响。我分明看到了文化传承与接力的力量。
就在我试图从时空的缝隙中探寻古濉书院的背影时,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当地一群文化学者也做着类似的事。受当地政府部门委托,他们在距此不远的老城石板街,正在重建古濉书院,让消失了一个世纪的古书院重现于世。
岁月无情,抹去了古书院几乎所有的印迹。凝视眼前,我又似乎看到了启迪心灵,驱逐蒙昧的那束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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